风拍水岸花,是自自然然的表达,没有丝毫功利心和算计在里边。人想要回归自然,首先要学习的,是它的纯粹与宽厚。
世间万物,大体上是和谐的,相互依存的,当然也是对立统一的。要不然,生生灭灭亿万年,怎么会共存至今?譬如,凡有深山密林处,总有泉水溪水萦绕其间,使人联想到依恋这个词汇。我走过不少的大山大水,在草木繁茂处,人开辟了路,路一般在山脚下,是随水流而筑的。于是,车行到哪里,水流就跟到哪里。这是常识,又是开拓者的聪明之处。因为,水可穿山,路亦然。
有一年,我们几位作家诗人,走入四川二郎山喇叭河风景区,路是自然路,不太平坦,柏油路正在铺设之中。山势陡峭,林木繁茂,山川开阔处,高树擎天,一片接着一片。这里那里,硕大鹰巢赫然入目,像一件件艺术品,使高枝有了别样风景,也有了生机。溪水围绕山体,缓缓流动,淙淙有声。水是碧绿色的,是草木的投影所致。同行作家毕淑敏感叹:这哪里是水啊,明明是碧玉在流动。的确像碧玉,那般沉静,那般纯粹,美得让人心灵开花。在溪水边,开着很多小野花,一丛丛的,像是一群女童在戏水,在梳妆。这样的时候,总有一股很温柔的山野之风荡来,在拍打这些水岸小花。是拍打,不是吹。吹是自然形态,拍是有意动作,表示友好。像是拍拍肩膀,在说,妹子,还好吧。这不是谁的杜撰,也不是凭空遐想,在自然界,万物之间,是有感情和信息交流的,有时候人们往往忽略这些小小细节。我在太行山,见过陡峭悬崖上孤独绽放的悬崖菊。在山涧荡漾的风中,它们有节奏地,带有情绪地在摇动。那般舒缓,那般柔美地在摇动。这不是表象,是内在情感的流露。这里,风与菊,已经合二为一,融为一体。
寻求温暖,不仅仅是人与动物的专利。风拍花木,就是传递情谊的过程。
有人说,花乃自然界的精灵,我信此言。人们如斯看重它,是因为它有悲悯情怀。喜情与悲情,在它身上,一样也不缺少。从古至今,国难之际,勇士出征,少不了用花与酒,去相送。表达爱情,红色玫瑰往往是最佳选择。英雄模范上台,人们送花束表示敬意。悼念故人,献上一束花,即献了一颗怀念的心……因为,千言万语,都藏在花蕊里,用不着以语言来重述。于是,花入人心,人心不再荒芜。于是,风拍花枝,竟使人心生柔情。物与物之间无言的交流、问候、慰藉,都在其中。花,也能表述无限悲情。像玉盘中碎掉的珠玑,让人嗟叹一样。在这方面,可以借用外国民歌歌唱家皮特·西格所作词曲,并演唱的一首歌《花儿都到哪里去了》:
花儿都到哪里去了?
都被姑娘们摘走了。
姑娘们都到哪里去了?
都被小伙子们娶走了。
小伙子们都到哪里去了?
都被变成士兵打仗去了。
士兵们都到哪里去了?
都被埋到坟墓里去了。
坟墓都到哪里去了
都被花儿覆盖了。
这一问一答式的叙述,没有一丝一毫的悲恸情节,它只是用花儿来平静地表述过程。但它催人泪下,使人不由自主地陷入感动之中。这些文字的高明之处在于,以花开头,以花结束,用花来发言,哭诉战争的残忍和无情。在我们的古典诗词里,亦不难发现用花来表达情感的。
如:“花开易见落难寻,阶前愁杀葬花人。独倚花锄泪暗洒,洒上空枝见血痕。”
再如:“杜鹃无语正黄昏,荷锄归去掩重门。青灯照壁人初睡,冷雨敲窗被未温。”
还有宋代陆游的《卜算子·咏梅》:“驿外断桥边,寂寞开无主。已是黄昏独自愁,更着风和雨。无意苦争春,一任群芳妒。零落成泥碾作尘,只有香如故。”
这里,梅为孤独的诗人代言。花即人,人即花,不分彼此。这种苦闷和悲愤之情,假如用“我”来发声,恐落于自怨自艾的宣泄,就少了感人肺腑的力量。
在我的童年时代,野花是常见之物,也是伙伴。我家住在村子东头,走不到百米就是野地,野地里生有多种小野花。早晨出门,就见花瓣上的露水,晶莹得让人欣喜。微风一吹,还来回滚动,觉得那是一种仪式,是献给自然母亲的湿漉漉的心意。以我看来,在自然万物中,最爱自我表现的大多是人类。哭与笑,歌唱与舞蹈,浓妆艳服,都是自我标榜的手段。而其它物种,则表现得比较宁静与克制。人说,树大招风,那是人的揣度。实际并非如此,只是一种生命需求罢了。花香勾引蜂蝶,也是人的自我意识在作祟,实际亦并非如此。那也许是一种自我调解的手段。犹如人类出汗,发热,大口喘气,歌吟一样。
现在,我家楼下,有一条城市内河:北护城河。每年的春三月,冰消水暖之际,水岸的花儿们,就酝酿着、含苞待放。腊梅,当然是先行者,踏雪寻梅之说,即说明了它赶早的行迹。随之而来的,便是迎春花。它与连翘色泽相同,只是一高一低,迎春矮小,连翘高大。迎春花瓣六,连翘花瓣四。迎春花瓣朝上,连翘花瓣朝下,形似倒挂金钟。迎春先开,连翘稍后。接着是玉兰、山桃花、美人梅、桃花、紫荆、山茱萸、二月兰……当然,柳丝一定是混迹其中的,它的娜婀飘逸,是给花儿们看的,有些人不懂得何谓婀娜,只能形容:岸柳依依。樱花、海棠、碧桃、丁香来得稍晚一些。而牡丹和芍药,则早早吐露心事:我要绽放了。总感觉有点自我炒作的意味。这时的水岸,花容百面,一下子勾勒出童话般的境界。于是,风拍水岸花,更令人目不暇接。那么温柔地一一拍打,似在说:朋友啊,一路辛苦。
于是,我有了觉察,物与物之间的相助相补,是用不着心机和谄媚的。风拍水岸花,是自自然然的表达,没有丝毫功利心和算计在里边。人想要回归自然,首先要学习的,是它的纯粹与宽厚。老子早有忠告:人类千万不能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,而去破坏天地自然的和谐秩序。
风拍水岸花,不只是一种自然现象,是道的回归。(查干)
编辑:罗奇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