追日神骏——追念一个纯粹的生命
发布时间:2022-01-21 来源:长城杂志 访问量:4396

不该有此文,偏偏有此文,奈何?!

  当年,诗人刘小放介绍我与之相识,如今,还是小放兄告诉我他逝去的消息。此乃情缘,一喜一悲。

  他以他的方式走,至亲之外,不告诉任何人,包括好友。不是他不爱我们,是太爱了。他把孤苦留给自己,而不忍让别人伤痛。这正是他。

  独来独往之赵贵德,该怎么概括他?挽联中我说他:“是大画师,笔下三千神骏;乃真雅士,胸中万丈豪情”,笔下是神骏,他自己也是,惟神骏才能画出神骏。

  之所以是神骏,是为了追日,他是为追日而生,亦为追日而逝。人可以失,日头不失。那个日头,永远在前边的那个日头,无论怎么追也追不上的日头,是他自己所设。自己设置自己追,为什么追不上?恰是因为这样才追不上。这是他要的效果,也是好的艺术家必有的特质,因为艺无止境。他选择的是艺术,如果选了别的,相信他也是这样,此乃情性所致。

  每每与之叙,他总问我,反复问,逼到墙角看我怎么跳出来。涉及哲学、玄学、宇宙学、艺术终极意义以及生命现象,我东答西答,总不对。他说,你说得对,但我要的不是这个。如果我说对了,他会朗声大笑。原来他早有答案,他只是要我作个证明。

  如今他不问了,我却还是要答,只是没有谁验证对不对了。

  一哭。

  自己做自己的伯乐

  他为什么是神骏?先天的不说,说后天造就。因为生在战乱,在母腹中即遭受过日本指挥刀的逼视。从在襁褓中,即被父母携着从北京一次次外逃,滦县、迁安、唐山,没安顿过一天,最后逃到山海关,一家人才停栖下来。九岁丧父,与母亲、姐姐相依为命。童年极穷困,没吃过一顿饱饭,没穿过一件囫囵衣裳。为了生计,15岁姐姐嫁人,妈妈去人家做保姆,他连居所也没有,只能到码头上去睡装卸工歇息用的工棚。因交不起学费,小学只能断断续续上,六年制的小学上了九年,却是甲等生。升初中的时候,他没及格。老师不相信,另出题单考,依然不及格。老师不解,平时成绩那么好,怎么就考不过?直到他72岁那年再见老师,才揭开谜底:他是故意的,不能让母亲再供他上学,他要来养母亲!八十多岁的老师闻言,哭了,说:你怎么不告诉我?我可以供你呀!

  穷困,没有使他沉沦、颓废,没有使他偏狭、自私,没有使他走向犯罪,反倒激发了他,磨炼了他,成就了他,使他意志坚强,胸怀博大,视野高远。由我及人,而成大我之心;由我及天,而生宇宙之想。

  五年级作文题《长大做什么》,他写的是《我要做大艺术家》。

  凭什么?大艺术家的意向何来?此浑沦大志,乃冥冥中有,如老子言:“惚兮恍兮,其中有象”那样,说不得也。虽说不得,恰又极对。

  就从这时起,他就已经成了自己的伯乐。没人相信他,他自己相信;没人引领他,他自己引领;没人认定他,他自己认定。自信之外,再加聪颖。辍学之后到处转,多在文化馆、文化宫、电影院等处留心,想找个能写写画画的工作。终于在秦皇岛市文化宫看到一个画家在屋里画画,于是在窗外趴着窗户看。也有别人看,别人看是偶尔,是好奇,他天天去看,一看看一天,赶也赶不走。画家感动了,准他进屋看。进了屋,他反而不看了,而是帮着干活,扫地,调糨糊,这个那个,满眼是活儿。他在这里待了两三个月。画家叫聂斌,聂斌喜欢上了这个小伙子,一心想帮他,聂斌通过熟人找文化局领导,把他给安排到了北戴河文化宫。他就这样参加了工作。时在1954年,他17岁。先是一把扫帚,打扫卫生、收门票等杂务,几个月后的一天,有一场舞会演出要画海报,他趁个机会上去就画了。此举惊了领导的眼,盯视他有三分钟,说:你来做美工!自此扫帚换成笔,直至终生。你看他画马,大笔一挥,横扫千军那样,或许有使帚遗范!

  做美工后,各样的画作各样的布置,简直把文化宫变成了展览馆,而且很快他就在报刊上发作品了。三年后,《秦皇岛日报》创刊,他被调去做美术编辑,又三年,调《唐山劳动报》,仅三个月,奉调《河北日报》。

  生命的图腾

  赵贵德本来是画人物的,后来才画了马,他为什么画马?此乃心性使然。在《河北日报》时,他曾连续三天上完夜班不睡觉,赶到北京看“长安画派”联展,受大震动,得大启发,特别是石鲁的画,迷不知所以之,他在领略何为戛戛独造,何为形神兼备。

  人物画到一定程度,他觉得受限制。虽然他的人物速写已经自由到无人能比,已经传神到难有第二,但是他仍不满足。后来他选择了马,因为马具人性,且有龙性,另加灵性。画马分了三个阶段,先是把马当马画,再是把马当人画,三是把马归置到心灵。画马之时,立意已明:“跳出前人,分开左右;书法构成,书意表现;以马造势,以势造象。”二十四字画马策,标新立异,夺人眼目。果然不凡,当马画时,好马横空;当人画时,情动画坛;到第三阶段,人与马,马与心,心与宇宙,已经浑化为一。这时,他已经明白了一个道理,人必须修炼到一个境界,人的境界不到,画不可能到。

  他曾经从绘画思想史的角度归纳,中国画以三张画为代表:一是《连年有余》,代表幸福;二是《飞天》,代表自由;三是《千手观音》,代表大爱。此乃人之精神所系,所有的绘画创作都应该以此为圭臬。他画马的内在本质,也在这里。

  他从心灵的角度看世界,以为“文化在先,文字在后;精神在先,物质在后;人在先,宇宙在后”。有几人能识得其中奥义,奥义且不论,借此可知他的意绪所在。近年他住北京,每次回石家庄,他都要我喊上毛剑宾在一起说话,或从上午到下午,或从下午到晚上,各敞心扉,各抒己见,虽三人,亦可称论场。每次都有主题,主题都由他预定。正所谓“指挥倜傥,一坐皆惊,倾倒淋漓,千杯未醉”矣。今年春天的主题是“反动”,我以为是“反者道之动”的哲学命题,从没想到这是最后一次深谈,联系起来看,其“反动”另有隐喻耶?本从天上来,还归天上去欤?

  他非常明确,说艺术家首先是思想家,只有思想家才能顶端设计。他的所谓思想家,是必须将“文学、科学、哲学、神学”融于一身,不然不宏大,不然不深刻。果然他是大艺术家风范。

  第三阶段的马,已经是心灵衍化之作,呈现的是无我之我,既一丝不挂,又一丝不苟。一丝不挂,即全然之自己;一丝不苟,即纯粹之自己。马不再是马,而是意象的恣意铺张,是所向无羁的精神呈现,是气吞万里的胆魄张扬,是五千年人文之彰显。但这一切,却又是因马而有。是马又不是马,不是马又是马,我把它称之为“不是不不是”,他深以为然,说:有这句话够了。曾有人要成立画马协会,邀请他当会长,他回绝道:我从来不画牲口!

  捐给省博物院的那些画,在71岁出版的“大红袍”画册里头的画,都是他难得的精品,浸透着他的深刻哲思,沸腾着他的满腔热血,寄托着他的全部情愫。在准备“大红袍”作品时,他邀小放兄和我,到北戴河看他的画,帮他定稿。那是一间苏式建筑,据说曾经是食堂,相当阔大。他要在这里完成八十幅巨作,真是巨,连画幅也巨,8米长3米宽的大画就有十几幅,一幅画即整整一面墙。他白须半尺,发辫及腰,像建筑工人那样站在架子上挥毫,高墙如岩,大笔如椽,且放着雄壮的交响乐。屋内激情万丈,窗外松涛十里,再外则是海浪千顷。他高举画笔,是画家,更像指挥家。在此画面前,人都觉得渺小。这即是他的创作状态,人也整个在激奋当中,如奔逸之马,如呼啸之狮。小放兄以诗人之豪气,为之歌,为之赞,为之拟了一些充满诗意的画题。“大红袍”一幅旧作不收,全然新创,为此,整整半年不离此境。

  “大红袍”丛书,是从任伯年、吴昌硕、齐白石到现在一百年来在美术领域有卓越成就的艺术家之集大成,总名称为《中国近现代名家画集》,因封面红色被称为“大红袍”,规格很高,被列入者即非凡夫。赵贵德却拖了一年,他总觉自己还不够。刚把稿子交上去,他又不满意了,他感觉他还能画得更好。是的,他永远不满足,他若是满足就不是他了。

  在北戴河,他曾对我说:“以后我的书,你来写!”他说的是传记。我答应了,也时时在准备。但是他总说,他对他的画不满意,还要上一个台阶,非常重要的一个台阶。这些年,他也总在为这个台阶做思想和理论上的准备。他多次说:对于画家来说,八十岁到九十岁,是向上攀登的黄金时代。我们要在最好的时候,做最好的事情。他还说他要活到500岁。我相信他的话,也相信他能长寿,依他的体质和意志,不说500岁,百岁总可以吧。因此,他不着急,我也不着急,到底把写传的事耽误了,换来的是今天这篇不该有的文字。赵老师,说好了的,您怎么爽约了呢!

  不死不不死

  生死是大问题,这个问题从1945年他父亲的死就萦绕在心,但那时朦胧。1976年母亲的寿终和女儿在唐山大地震中罹难,几乎击垮他。他不相信这是真的,但到底人不在了。2006年11月,夫人去世,这让他陷入长时间的悲恸与绝望中。他刚从省美协主席的位置上退下来,该与夫人共享清闲了,她却去了。

  他是个纯粹的人,忠于事业,视绘画如生命;忠于爱情,能够将爱升华为诗。1949年他12岁,10月1日,在秦皇岛开滦广场升第一面国旗,他作为少先队员站在方队里,升旗手个是10岁的小姑娘,他距她不过100米,从不认识,但莫名其妙他就认定她以后会成为他的妻子。从那一刻,他再没有对别的女人动过心。他说,我一生只能爱一个女人。多年之后,果然邂逅了梦中人。他们二人的爱情故事典型得像电影,但今天不是为了写这个。结婚时正值困难年月,婚礼虽简陋,二人却认为是天地初开。纵然只有2斤糖块,但却是甜美的全部。招待完亲友后只剩下一块糖,夫妻二人推来推去让对方吃,最后妻子咬了一点点,把剩余的大半块喂到他嘴里。这一块糖甜了两个人的人生。

  赵贵德明白,他的事业背后全然是妻子的倾力支撑。妻子是军人,是舞者,却毅然中止了自己的艺术追求,工作之外,独揽起全家所有家务,孝敬婆母,照顾孩子,不让赵贵德分半点心。赵贵德的每一幅画,妻子是第一评判者,不经过她的认可,决不发表。他的作品多,所有剪报都是妻子剪贴。从生活到创作,赵贵德的时时处处,无不经妻子精心打理。在赵贵德眼里,她不是妻子,而是另一个赵贵德,那个赵贵德做现实中的一切,这个赵贵德做梦里的一切。

  没想到夫人病,更没想到百治不愈竟撒手去了,赵贵德关起门嚎啕大哭。妻子一去,剩下的那多半块糖全然变苦,苦不堪言。

  此为背景,所以赵老师问我,生命是什么?人为什么会死?死了到哪里去?既然死,何必生等等,无论我怎么答都不对。现在明白,他要的不是答案,他要的是那个活生生的人!

  夫人走时,穿大红衣服,不设灵堂,没有丧仪,不许哭,不许戴孝。最后决定把骨灰撒入北戴河大海,那是他们爱情的发源地。地上船上铺的都是红地毯,船绕“鸽子窝”一圈,以此来纪念他们的亘古之爱,播放的是《小二黑结婚》,这是夫人在住院时最后唱的。之后,他留在了北戴河,在大海边孤守三年。整日到海边,对着大海呼唤夫人的灵魂,与之对话。有一次夜里,竟然忘情地朝海里走去,直到海水没过胸口,才猛然清醒。这时看到海面上红光闪闪,有无数扬起来的手朝他挥舞。从夫人走后,他一直未理发,因此在画“大红袍”的画时,才须发飘飘。他的“大红袍”,其实是他献给夫人的最庄严最厚重的礼物。他不满意,不是作品不好,而是因为评判作品的那个人没有回应!

  如今,赵贵德先生也去了,一骑绝尘,任是谁也喊不回了。一起去的,还有他画的那些马,它们都是他灵魂的载体。那个地方鲜花盛开,充满自由、大爱与幸福,更重要的是夫人也在,她已经等了他15年。

  赵贵德是这样一个人,极纯粹,又极壮美,因纯粹而忠贞,因壮美而轰轰烈烈,做人如此,绘画如此,爱情也如此。

  我曾概括赵贵德老师画的马“不是不不是”,现在套用,说生命消逝为“不死不不死”。人生虚幻,所以有生死。不死的是精神,不不死的是躯壳。躯壳不久,精神永在。但不是所有的人死后都永在,心灵龌龊、道德低下、心胸狭隘者会变鬼,鬼是个不堪的存在。只有具有高尚人格,具有大爱情怀,具有坦荡心灵,具有无私品性的人,才是精神体现者。

  赵贵德所设之日,乃精神所化,他所骑神骏,系心灵外显,他之心灵,亦如神骏。最终神骏与日头会浑化为一,形成星斗,闪烁在天上。

  2021年12月11日于石门花开堂

编辑:罗奇宁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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